本文转自：广西日报
互为镜像的诗与生活
黄 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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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 芳
小时候，我害怕跟家里人以外的任何人打交道，甚至一声问候于我都是极其困难的。母亲从来不勉强我，更不会为此责怪我。逢年过节，宾朋喧闹，母亲总是恰如其分地把我护在她温暖的羽翅下。
木讷愚笨的孩子到底是不招人喜欢的，亲戚自然偶有微词：这孩子也是让人头疼。
母亲在外替我挡了回去：没事，虾蟹各有各路。
在家则安慰我：不是嘴会说就聪明，也不只有一种聪明。
母亲张开的羽翅，一直庇护着我整个成长过程——我从未因为自己不擅长的事而焦虑。
我父亲是一个民间壮剧写作者，一辈子写了60多本剧本，都是用我们当地的方言来写的，并自导自演把它搬上乡间舞台。在我还没识字时，我就喜欢坐在父亲身边，看他飞快地写字，并且为之着迷。所以，也许在我还没有文字意识的时候，文字的种子早已种下。
自识字起，我更加意识到了文字的极大魔力，甚至一张说明书，我也可以反复地看得津津有味。
父母哥哥不在家，我就不出门，一个人待在家里，写写画画。我最喜欢坐在天井里看书，看天井上那片天空，和屋檐上的鸟雀对话，然后在日记里写下它们，最细小的观感都不愿漏掉。
一个不善于与人打交道的人，非常幸运地进入了文字为她打开的隐秘世界：宽阔，自在，从容。
读书时，我一直处于两个极端——语文和英语遥遥领先，是被老师偏爱的极少数。数理化则堪比“天书”，任我如何拼命就是学不会。后来我就放弃了。我从学校图书馆借了很多文学书刊，藏在课本下，老师在台上讲“天书”，我在下面悄然进入另一个世界。
我数学考得最低的一次是九分，被很多同学嘲笑。这时恰好某位老师路过，他看了看试卷上的名字和分数，说：你们不要笑，她不一定是靠数学和分数吃饭的。
这位老师既不教我的语文也不教我的英语，他甚至都不是我们年级的科任老师。他说出这句话，或是出于师德，抑或是他知悉我在另一端的样子。
我不知道自己将会靠什么吃饭，但我确实从不曾因为分数而焦虑——如果某个事情你往死里学就是学不会，那么你一定不需要它，它也不需要你，一定有更适合你的。这是母亲给我种下的认知种子。而那位老师的话，让我拥有了另一种果敢。
我的处女作发表时，负责编发的老师后来对我说：没想到你还这么小，你的文字不像你这个年纪所能写出的。
这时候，时光一页页往回翻，“哗哗”地沿路散落——图书馆几乎被我翻完了的文学书籍；写得满满当当的好几本笔记本，有日记，有诗歌，有摘录，有随感。
有些路，一开始是没有路标的。走着走着，它就清晰了。
从发处女作至今，我的文学之路已经走了30多年。
在这30多年里，无论生活与工作出现什么样的动荡，文学这条路标始终是清晰的——我就是要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。
在这30多年里，我从一个笨拙胆怯的女孩，成长为一个母亲。我离家乡越来越远，母语说得越来越磕巴。但幼时养成的观察与记录的习惯始终不变，当它们落在纸上成为诗歌，便绵延出无数意象和无限隐喻。它们和我的年岁一样，经历了稚嫩胆怯的青春，缓慢地步入中年。不变的是，它们从未忽视俯拾皆是的生活点滴。
2022年，我入选“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之星”，同年作家出版社出版“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之星”丛书，我获骏马奖的作品《落下来》便是其中之一。
《落下来》同样以生活点滴为切入点，抒陈我近几年对生活日常的体悟，对社会事件的观察和思考，还有故土和异地的风土人情的记录。其中，“贴地”“倒伏”是较之前的作品更为突出的意象。“贴地”是我观察的本能，它能让我更深刻地感受这片大地的炽热与悲苦，我们既是世界中的一粒微尘，又是不可替代的巨石；“倒伏”则是因为我明白，我们大多数人，大多数时候都如草木一般，在风浪到来时不由得倒下去，风浪过后又能够直立起来，轻柔又坚韧。
“就像一个盲人，突然看见/镜子里的自己”。这是我作品《镜子》里的两句诗。
某个晚上，我和朋友们来到一座陌生岛屿，在海滩上散步聊天。夜深了，我仰躺在海面上，随着海浪起伏。空中星辰繁烁，月亮像天上悬挂的灯盏，硕大明亮，清澈如镜，我甚至能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其中走动。
我看见自己无数的影子，在苍穹中张望，晃动，跨过栅栏，奔跑。
那一刻，我放声大哭。哭声在深夜的山岛里回响，巨大又失真。朋友们惊愕地站住，看看我又看看月亮。他们无法明白，为何一枚硕大清澈的月亮，可以引出这近于虚构的哭声。而我无法描述。当晚，我写了《镜子》这首诗。我把这首诗视为这个时期的自画像。
在那个无法描述的夜晚，我看见了淹没于人群中的瘦小女孩。看见了她的过去、现在和未来，她筑起的属于自己的隐秘小天地。
我看见她，就像一个盲人突然看见镜子里的自己——岁月趋变中，她已修剪掉多余的枝蔓，而童年对万物的情感态度、内在的骨头始终在。它们安稳地落下来，落在无数的黄昏、风、鸟雀以及木叶中，落在梦想与现实的陈述与隐喻中。
作者简介：
黄芳，壮族，第十三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获得者，获奖作品：《落下来》（诗歌）
发布于：北京